作者 肖雙紅
(一)迎面相遇
這裏的迎面相遇,包括我跟南翔新著《伯爵貓》的遇合。這部由作家出版社出版、入選該社2021年度好書的《伯爵貓》,是南翔最新的一本短篇小說集,收錄了他近幾年發表在各大刊物上的16個短篇,其中多個作品為多種刊物轉載,或上榜、獲獎,或入選年選。由這部短篇集子,可以窺見南翔的審美理想、小說風格及文學追求。而另一層意義上的迎面相遇,則是彼此的人生交集跟心氣交通——我更想從與南翔結識,談及對他個人,以及對他的虛構與非虛構的印象。經此,也有利於讓更多讀者明白,南翔為何寫作,又為何會有這樣一本與眾不同的《伯爵貓》。於我而言,這樣的迎面相遇,稱得上是一種私心所系。
那是本世紀初,在一個作家座談會的間隙,深圳本土的一位作家自告奮勇地拉著我去見南翔教授。
那個時候,我大體上還是對文學感興趣的新寫手。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觸著名的小說家,非常想知道小說家究竟是怎樣思考,怎樣創作,他們具體想什麼,過著怎樣的生活。與此同時,我渴望知道自己怎樣才能寫出小說,怎樣才能成為一個好的小說家。因此,我覺得能夠結識南翔教授是一次機遇,這樣的機會實在難得。
我感覺到自己的臉上有些熱,惶惶然。南翔見了我,只是回以很自然的微笑,很隨意的那一種,極具親和力。
談到小說,南翔講,一個作家既要能夠提供更令讀者「信服」的故事,又要有形而上的精神追求。很顯然,南翔這也是夫子自道:一方面嚴肅探索其內心深處的主題,保持追求真理的志行;另外一方面關注蕓蕓眾生的日常現實,追求一種使眾多讀者和作品產生共鳴的社會效果。總之,他對人生和寫作的看法,見常人之所未見,給我以啟迪,給讀者以啟迪。人生何幸,在此之前,我看到的只是生活薄薄的表層,而南翔則力圖發現更幽深的生命真相。
那次座談會以後,我和南翔經常碰面。
南翔最新小說集《伯爵貓》,入選作家出版社2021年度好書榜。
(二)悸動不安
在我眼中,南翔是一個少有的通才。他的意趣遠遠超越了一般作家在寫作上的單一性,他的豐富、堅定和純粹在於,說就要說清楚歷史與現實、生活與文學,包括紀實文學與民間藝術的種種關係。我們的閱讀和生活,都需要這樣的通才學者,需要更多這樣的敢說,會說,說得清楚與表現透徹的作家。
南翔的很多作品,都蘊含著他內心深處的溫熱與摯愛。回到他的短篇小說集《伯爵貓》。在短篇小說《鐘表匠》裏,南翔感慨:「如果時光能夠倒流,我們還有多少可以彌補的遺憾與重來的選擇?」
《鐘表匠》擁抱了喧囂、熱鬧、繁華的商業街坊邊緣處最為古雅闃寂的小鋪,這角落裏的清靜之地,書寫了老鍾和老周兩個小人物之間發生的平實但卻動人的故事。這兩個老男人都是失去伴侶的獨居老者,他們在精神世界裏偏安一隅,是當今社會中被最為主流聲音所忽視的主體存在。兩個老男人的友情,溫厚,長遠,清淡,如同綠葉和鮮花嚮往陽光。老年人總是嚮往年輕的,而人終歸會老去,唯有真誠、共識、愛意、情懷、熾熱與友誼,不應該老去。此乃這個世界永遠值得我們盤桓、留戀、面對與矚目的堅實理由。
對於普通人的職業,南翔進行過這樣的思索:「一種職業的老去,和一個人的老去,此間兩兩相加,會淘洗掉一些什麼?還會留下一些什麼?這是這篇一萬兩千多字的《鐘表匠》想要露與藏的。」
南翔將關懷的目光投向一群最無助的弱勢群體,抑或是無人關注的角落。從序曲的漫不經心,到後來的泠然駐步,時間在流淌,日出日落,友誼在加深,故事卻是地久天長。歷史淵源、都市生活、民俗風情、傳奇故事,濃縮成一幅絢麗多姿的深圳浮世繪,關於真誠、溫暖、陪伴、情緒、疾病、生存、諾言、煩躁,對未來的信念,以及揮之不去的生活焦慮。
當今某些作品紛紛以寫實為名,卻是行市井之實,並且引以為豪,最可貴的煙火氣、思考力,一樣沒有,好像天生就學會了屏蔽其所置身的環境,作者的文風與思維方式絲毫不受影響;或似浸潤很深,深不見底,只是深得不時泛起腐臭氣息。南翔絕無遲疑地選擇了腳下的那片土地,選擇和那些最普通,又最不容輕忽,雖然汗流浹背,心靈卻最高貴的群體站在了一起,選擇了古典和沉靜。緣此,他優美的文字便自帶特有的音樂感:講究節奏,輕重緩急,不徐不疾,張弛有度,完全沒有時下碎片化的、講究興趣、刺激和速度的那些「心靈雞湯」的膩香。
但凡讀過南翔的文字,都沒法不承認他文學功底的深厚。四十餘年的堅持寫作與探索,功底紮實,馬步極穩。一部分人會一讀上癮,從此終生都做了他的粉絲。還有一部分人不顧而去,因為分明感覺到了來自其文字的某種威壓和差距,覺得自己的表達還很寒磣。我既屬於前者,亦屬於後者。
南翔,本名相南翔,深圳大學文學院教授,一級作家。著有小說《南方的愛》《綠皮車》《抄家》等。
(三)有會於心
在閱讀南翔小說的過程中,我的心情每每會隨著閱讀的內容變化起伏不定。無論是他的小說還是大家巨匠的經典作品,常給我這樣持續不斷的悸動感覺。
南翔小說和紮實的文本有關,和思想穿透力有關,和真情有關。他的虛構,既是毛茸茸的,又是清新脫俗的。這樣的虛構,通過文本的夯實播散影響力,以此提升大眾的生活品質,我不能不心嚮往之:虛構的可能是他,可能是我,也可能是你;虛構給我們安慰,虛構為我的鄉愁和失意做出補償。南翔的小說讓我在精神層面上如對星月。
小說《玄鳳》,寫了由於種種原因未能生育的一對夫妻,立春之際收養了一隻玄鳳(鸚鵡的一種),取名立春。經過精心照顧,剛養出感情,立春卻毫無徵兆地失蹤了。失落的男人在夢中呼喚立春,夫妻倆在一次新疆行旅之後,女人作出了新的抉擇。
《玄鳳》發表以後,廣東技術師範大學的研究生王麗華在一篇《玄鳳》評論中如是說:「在南翔筆下,即便是在焦慮蔓延肆意生長的時代,人們也不曾喪失溫柔與愛意。男人會為看穿女人不想生育的想法而選擇按捺自己對孩子的期盼,畫家會考慮到夫妻二人未曾生育而選擇讓女兒叫男人叔叔,女孩春遲會在離別時給男人一個吻,而女人在聽見男人的夢囈後選擇了克服自己對生育的恐懼。」
我是贊同這一評價的。好的小說,就是要讓人讀來有感悟,別有會心,如沐春風。
南翔在創作談《由一隻鳥說開去》中寫道:「眼前的這隻玄鳳,一身雪白,兩隻黑眼珠各有一圈兒隱約的丹紅,頭部叢簇的一排鵝黃色的冠羽,就像臨時栽上去的。兩頰各有一塊圓形紅斑,似乎是被一個調皮的孩童順手一抹,便有了兩塊潦草的不著調的胭脂,既喜慶又滑稽。」
豈止《鐘表匠》《玄鳳》,我覺得《伯爵貓》中的16篇作品,每一篇都不同,每一篇都很具特色,使人流連。
如《凡?高和他哥》,南科大教師陳勁松博士為此寫了一篇評論,題目是《每一個把苦難變成熱愛的人,都是凡?高》,一語中的,道出了這篇小說的本質。還有一些評論者說:「《伯爵貓》寫了一個小書店歇業前恰是冬至的晚上,寒冷而溫馨。」
小說採用了白描寫法:「原本鞋店到書店,直線距離不過百米,因了電纜或是煤氣管道維修,道路開挖,半尺厚,一人高的塑料夾牆,擋住了捷徑,需得阿芳帶著電工在夾牆邊七繞八轉,才能抵達近在咫尺的對面的伯爵貓書店。電工嘴裏不停地嘰里咕嚕,既是抱怨鬼天氣太冷,也在詛咒路面開膛破肚無休無止, 你有本事裝根拉鏈唦,想挖扯下來,想關扯上去!後面便是一句含沙射影的髒話。」
有關眼前的城市發展的故事,這些具象的描寫,都是我親歷的,和我自己的童年所經歷的一切一樣清晰可信。毫無疑問,這是一個嶄新城市更新的曲折歷史,我的記憶中的細微末節,點點滴滴,不斷地同時也是很不完整地對我展現出它的過往。我們親眼看到了社會頗成問題的某種狀況之後,覺得南翔的描寫很是到位。我甚至懷疑自己對現實的認識出了偏差。想到這裏,不由心中黯然。不過,地道的人總是誠實的,或許,我只是在某一個早晨看見了一縷清光而已,但願事情是這個樣子,見怪不怪。
一般而言,作為一個學習寫作的新手,我要寫的,必定是說不出來,雖然感覺到了,但卻沒法跟別人去說的那些事情,是不可言之言,是不可意之意。或者,即使寫一個親身經歷的故事,是自己親身經歷的,這個故事也是在時間中長成了另外一種敘事。一個作家的內心,是可以不斷地編排和養育故事的。把一個小故事養大,培育成一棵大樹,那便是小說成功的通則。
閱讀南翔多篇小說,那種睿智洗鍊的獨特筆調,雖會給我帶來不安、展望、憂傷、欣喜、殘忍、溫煦以及情緒上的多種波動,卻也給了我的文學創作以新的夢境。
南翔的小說給予我諸多思想啟發,我常常感覺有會於心。我一直都這樣認為,精神上的追求和享受,本身就是目的,不能太功利。讀他的小說,每常想的是我的差距在何處?這些反思,對自己的寫作,無疑具有很大的啟迪與幫助。(本文有節選)
【作者簡介】
肖雙紅,男,1962年出生於湖北麻城,1983年畢業於西南政法大學,1997年發表中篇小說《熱風》《遊魂》,2006年出版長篇小說《為不幸沉默》,曾供職深圳政府機關,目前退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