電影《花樣年華》裏穿著旗袍的張曼玉,盡展東方人的曼妙身姿。手製旗袍盛世,也如戲中的時代背景一樣,定格在上世紀六十年代。今天,旗袍只能在電影裏展示其優(yōu)雅與風華。香港的旗袍店也從黃金年代的遍地繁花到現(xiàn)時的所剩無幾。記者遍尋港九,只找到殷家萬和梁朗光兩位旗袍裁縫老師傅。他們從業(yè)七十載,經(jīng)歷旗袍由盛到衰的年代,縱然已是白髮蒼蒼,仍堅持一針一線手製旗袍,為的是希望延續(xù)那段輝煌歲月,以及這門式微的手藝。記者、攝影:謝謹伊
佐敦寶靈商業(yè)中心曾經(jīng)是裁縫扎根的地方,而今卻隱世於喧鬧的檔舖之後,度身訂製旗袍的裁縫也只得上海寶星時裝店內(nèi)殷家萬一人。在狹小的工作室內(nèi),不見陽光,只有一盞白熾燈和殷師傅對旗袍的熱情照亮了整個空間。佔據(jù)了房間三分之一的工作臺上,殷師傅正忙著製作旗袍。一張枱、一根針、一束線,一做就是一輩子,這樣的故事,只屬於舊時代。
殷家萬從事旗袍裁縫工作超過半世紀,如今年過80﹐依然每日埋首車衣間工作。
旗袍難學
殷家萬現(xiàn)年84歲,由於身體狀況欠佳,決定今年9月完成手上的訂單後便退休。他在接受記者專訪時表示:「時代變了,穿旗袍的人也少了。」殷師傅在聯(lián)合剪裁中心授課,教學生縫製旗袍及當中的精細工藝。他打算退休後繼續(xù)每周授課兩次,希望為這門手藝留下一些火種。對殷家萬而言,做旗袍不僅是謀生之道,更是陪伴他70年的愛好。回想起當年學藝的艱辛,他感慨:「傳統(tǒng)手工旗袍難學,要做好一件旗袍並非易事。」那些年,大多數(shù)裁縫都是為了解決溫飽而學藝,最能刻苦耐勞。13歲的殷師傅從浙江農(nóng)村來到香港,在大伯的裁縫店當了三年學徒:「師傅擔心新人做壞了還得賠錢,我只能在旁邊觀看,此外還要負責送旗袍給客人,做洗衣、煮飯和打掃等雜務。三年多過去,我仍未學懂做好一件旗袍。」真正的技藝是在離開大伯後,在其他裁縫店打工經(jīng)年累月磨練出來的。「在外面打工,先是和別的裁縫一起同做一件旗袍。起初手藝未熟,只能負責縫補、熨燙等簡單工序。有經(jīng)驗的裁縫都忙個不停,不可能有人手把手教我,我只可以在過程中逐步領悟,加上記住了之前在大伯那裏所學的,就這樣過了好幾年,才慢慢能獨自完成一件旗袍。」手工旗袍,難學難精,唯有付出時間與努力。記者只見師傅手臂上傷痕纍纍,有燙傷的,有刺傷的,拇指更覆蓋一層長年用針磨起的厚繭。對於這些「戰(zhàn)績」,他早就不以為意:「你看,熨斗為了方便拿放,會立在一旁。有時做事太專注就會不小心燙傷。年輕的時候被針扎出血也是家常便飯,但現(xiàn)在不會痛了,因為針已經(jīng)戳不破手上的繭。」殷家萬笑著說。
現(xiàn)用的製衣工具已經(jīng)難在市場上買到,如用來增加布料硬度的漿糊,都是由殷師傅親自製作。
匠心難覓
製作一件旗袍需要經(jīng)過二十多個繁複的步驟,每一步都必須精準,不能急躁。殷師傅不緊不慢地穿著手中的線:「急不來的,慢工出細活。」他佝僂的背與花白的頭髮,都是「慢工」的最好印證。然而﹐在現(xiàn)代社會的快速節(jié)奏中,真正的匠人精神似乎漸行漸遠。殷師傅的話語中透出無奈,「我們應該是最後一批裁縫了,沒有徒弟,因為現(xiàn)在無人會願意像當年那樣花長時間拜師學藝。」師傅所謂的學,不僅是技術的掌握,更是像他一樣對手藝的熱愛和數(shù)十年時間的鑽研。「在我早年工作的店舖,一張枱上坐四位師傅,整間店舖共有八位。」在殷家萬心中,旗袍曾經(jīng)是女性風華的縮影,一針一線都是匠人的心血和對美的追求。
殷師傅曾為二十多屆香港小姐選舉製作旗袍。
風光難再
上世紀五六十年代,是旗袍的盛世,也是那個時代的象徵。殷家萬娓娓道來:「當時很多富人從內(nèi)地來港,都會請裁縫定製旗袍。光彌敦道就有十多間賣旗袍布料的店,他們選好布料便會到佐敦找裁縫做旗袍。」談及往昔風華,他滿是懷念。「穿旗袍的女性多是名媛、千金小姐,旗袍的質(zhì)感和裁剪是品味的象徵。她們做旗袍非常講究,都是由下人將裁縫接至家中量身。」隨著六七十年代移民潮湧現(xiàn),加上西服的流行,香港穿旗袍的人逐漸減少。及至1980至1990年代,「香港小姐」成為受歡迎的電視節(jié)目,殷師傅曾經(jīng)為二十多屆港姐選舉傾注心血。「給港姐做旗袍是一件隆重的事,會特意到香格里拉酒店根據(jù)每位佳麗的身材特點和風格度身。第一次入選會先做一批旗袍,之後總決賽還要再做一批,每一次的製作都十分有挑戰(zhàn)性。」憶起當時盛況,殷師傅眼中閃著亮光。他說,「讓世界各地的華人觀眾都能欣賞到自己做的旗袍,很感驕傲。」
殷家萬的旗袍出自海派工藝,注重緄邊等細節(jié),呈現(xiàn)出的款式更加摩登時尚。
市場難容
殷師傅深感現(xiàn)代服裝工業(yè)化生產(chǎn)與消費快速迭代的趨勢,對傳統(tǒng)旗袍的製作工藝帶來了巨大衝擊。「現(xiàn)時大眾能買到的旗袍多是工廠按照統(tǒng)一模板和工序製作,質(zhì)感與度身定製的手工旗袍天差地別。」廠製旗袍,材質(zhì)和做工都是流水作業(yè),穿上身後的效果跟裁縫做的截然不同。年輕人熱衷網(wǎng)購,快來快往,旗袍被視為顯胖顯老或過時的服裝,殷師傅惋惜道:「現(xiàn)時找上門的多是熟客。年輕客人也有,只是偶爾想嘗試新鮮。」手製旗袍的真正魅力在於無論版型和剪裁都根據(jù)個人的身形定製,既突出優(yōu)點也掩飾缺點,全靠師傅細膩的手藝。正如殷師傅所言:「要衣服襯人,而不是人襯衣服。」
有客人對數(shù)千元的手工旗袍望而卻步,殷師傅習以為常,也有所堅持。製作旗袍需要耗時多日,選用的材料如絲綢或棉質(zhì)都是高成本,加上精細的手工,成品自然價格不菲。「比起那些動輒上萬元的名牌成衣,我已經(jīng)不算貴了,穿上身就知道。」
鑽研「裁」技 造就花樣年華
1950年代,大批上海及廣東的裁縫來到香港,出生於廣東省的梁朗光是實幹的廣東派,如今已屆92歲高齡,依然保持著初心。梁朗光受訪時說,自己從沒想過要做其他工作,只想著怎樣將旗袍做好。
92歲的老裁縫梁朗光,做起旗袍來動作仍然利落。(崔俊良攝)
一舉成名 匠心不改
與梁師傅初次見面,在他位於觀塘的朗光時裝工作室,這位謙遜低調(diào)的老裁縫正在工作臺上忙碌著,牆上掛滿王家衛(wèi)電影《花樣年華》的劇照。距離電影上映已過去24年,張曼玉在戲中的旗袍造型至今仍然是很多觀眾心目中不過時的經(jīng)典。在電影中出現(xiàn)的旗袍,就是出自梁師傅之手。他入行70多年,自1998年與電影製作團隊結緣後,一直潛心鑽研旗袍這門手藝。「我用了兩年時間為《花樣年華》一共做了30多件旗袍,最終呈現(xiàn)的有23套,全是美術指導張叔平設計後找我製作的。」從度身、試身,到旗袍成型後還需要根據(jù)穿著者的身材進一步修改,最終完成一件旗袍至少要半個月時間。對於那段影響他人生的經(jīng)歷,梁師傅記憶猶新:「為方便製作旗袍,我到片場給張曼玉試身改衣,還與工作人員一起吃盒飯。」
梁朗光工作室內(nèi)掛著《花樣年華》劇照及他與張曼玉的合照。梁師傅透露他與張曼玉一直保持聯(lián)絡。(崔俊良攝)
電影中的旗袍還原了上世紀六十年代的風格,在西方文化的影響下,旗袍的剪裁更修身,下襬收窄也更加貼合身形,領子高而硬呈現(xiàn)出女性的儀態(tài)美,那時亦是旗袍的「花樣年華」。「旗袍顯現(xiàn)出東方女性的美態(tài)最重要就在於腰,要穿上身整體的輪廓貼合身材曲線才行。」梁師傅續(xù)指:「為什麼你看電影裏張曼玉穿旗袍走路很好看,是因為貼合腰部修身立體剪裁可以呈現(xiàn)流暢的曲線。」所以從肩部、胸部、腰身到裙襬開衩口,都需要用熨斗壓平,不能有一絲皺摺。
精益求精,是梁師傅一貫的作風,從度身、打樣、裁布、燙褶、夾裡到緄邊等等,對待每一道工序都十分嚴謹。光是度身,梁師傅就要花至少15分鐘,仔細記錄客人的身材尺寸。梁師傅嚴肅地說:「剪裁不能有分寸的差錯,所以客人一定要親自過來度身。」不僅只是測量常規(guī)的三圍,從頭到腳梁師傅都有自己獨到細緻的測量技巧。每個部位會多次測量再確認,袖子還會測量3至4個尺寸,腰部也要分前腰和後腰。
梁朗光工作室內(nèi)的客訂旗袍。(崔俊良攝)
一心祈求 封刀之作
梁朗光的客人遍布世界各地,有的慕名而來,有的經(jīng)由老客人推薦,更有的跨越重洋,只為了做一襲合身、令人傾倒的旗袍。年輕的客人多喜愛過膝款式,以展現(xiàn)纖細曼妙的身段;熱愛舞蹈的客人則偏好稍高的開衩,以便在舞池中盡興;還有的客人將旗袍作為晚禮服,參加盛會,以長款旗袍彰顯端莊優(yōu)雅之美。梁師傅表示,近來生意興隆,訂單堆積。或許,眾人心知梁師傅一旦封刀,恐難再買到一襲如此合心的旗袍。
梁朗光坦言,如今步入暮年,一個月最多只能完成一兩件旗袍,相較於昔日一星期能輕鬆製作一兩件,實在是大不如前。話雖如此,卻不見梁師傅的退休之意,他還充滿朝氣地說:「不做旗袍沒事做,我打算一直做到做不動為止。」
一周工作六日,規(guī)律的上下班於梁師傅而言,是雷打不動的事。師傅坦然的說:「能夠?qū)W㈧蹲约簾釔鄣氖聵I(yè),並且為客人帶來滿意的旗袍,甚至因此而揚名,這讓我感受到滿足和成就感。」